师弟成为师弟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谁的师弟;师兄成为师兄的那一天,他却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师弟。
那时候,师兄总是忙着全世界地跑,演出、交流,传播武术文化。他也只能做这些了,因为他去年已经因伤退出武术界,不能正式比赛了。
去年知道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居然已经不能比赛的时候,师傅的头发是一茬一茬地掉,毕竟十六岁就要退休的人,真的不是很多。这一愁就愁了大半年。
直到自己的一个朋友拎着一个孩子的衣领,把他像拎猫崽似的拎到他面前,他才眼前一亮,这孩子不过五六岁,相貌清秀,咋看之下男女莫辨,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像两颗透着灵气的薄雾珍珠似的,他似是不情愿来拜自己为师,小脸气鼓鼓地往那儿一站,宛如一株幼嫩青松,倒真有几分练武之人的精气神。
他说,孩子,你蹲下我看看。
孩子乌黑的眼珠子斜向上看了一眼,却不是看他,而是他那个朋友,他朋友给了那孩子一个警告的眼神,孩子妥协了,连蹲了几下。
不错不错,他说,现在一边蹲着,另一边伸直腿看看。
孩子又照做了。
他说,很好,你跑一段我看看。
孩子就在操场上跑了起来。说是跑,倒不如说是蹦哒,他那步子细细碎碎、忽上忽下的,像个皮猴儿一样。
你给我认真跑!他朋友吼道。
孩子回头略略略地做了个鬼脸,然后认真跑起来,不过一跑就跑到操场尽头,直接跑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你……朋友气到没声——这下可好了,喊都喊不回来了。
成了!师傅对自己的朋友说,明天来训练吧!
你可一定要替我好好管教他。
一定。
孩子第二天是自己来的,穿着一套白色运动服,背着一个军绿色小挎包,一见到师傅,态度跟昨天截然不同,马上鞠了个躬,脆声喊道,师傅好!
看来朋友的动员工作做得不错,他想。
师傅,听说我有一个师兄非常厉害,周总理都接见过他,尼克松也要请他当保镖!我能见到他吗?
……原来朋友那动员工作的方向是往这方面的。师傅说,你那师兄现在正巧不在,你见不着了。
那他在哪儿?
英国。
英国在哪儿?
英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原来我爸骗人!师兄根本不在!
孩子,你只要认真练武,将来也可以去英国表演。
真的?
真的。
我练!
小师弟的筋骨不错,柔韧性和悟性也相当好,才练了一个星期就能把脚压到自己下巴上。可惜个性太跳脱,总是像栓不住的小马驹,稍不留神就又闯祸了。
最严重的一次是逃了半个月的课,谁都没发觉。后来师傅跟自己朋友互通电话才发觉他连续好多天学校和体校都没去。
发现这件事的第二天,师傅骑着二十四寸去到他家院子里,再上映了一次拎猫崽的画面。恢复训练之后,师弟乖顺了许久。师傅问他,之前你爸是怎么教训你的?师弟揉着屁股皱着脸说,他一脚把我踢了七米五,我都直接贴墙上啦。
师傅想,这孩子果然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在体校里练了一天又一天,师弟想见师兄的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每天都想着怎么向师兄表达仰慕之情。刚开始还老缠着师傅问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师傅就使着太极拳的“拖”字诀,反正这孩子心挺大,容易哄。而师弟练武之后,练着练着发觉自己还挺喜欢的,每天训练又累,回去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过了几个月之后就逐渐把要见师兄的事儿给忘了。
不过,师兄没见着,他倒是先见着了师兄日后的贵人。
那天训练的时候,无缘无故多了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陌生人在师傅旁边站着,看他们正踢腿侧踢腿,前空翻后空翻。一边看一边跟师傅低声说话,目光还频频向他看过来。
莫不是要选人去参加表演了?
师弟顿时来劲儿了,嘿嘿哈哈地练得更卖力。
练完之后,队伍解散,那个陌生人冲他招了招手,微笑道,孩子,过来一下。
师弟屁颠屁颠跑过去,师傅说,叫张伯伯好。师弟一鞠躬,张伯伯好。
好好好,伯伯抱一抱你好不好啊?
好啊。师弟从小受宠,这种事见怪不怪,因为妈妈对他说,别人说要抱他那是喜欢他。
张伯伯也不嫌弃他此刻浑身大汗,把他抱起来,擦了擦他额头的汗,凑近地看了看他的脸,满眼惋惜地对师傅说,可惜啊,实在是太小了。
伯伯,我不小了,已经六岁半了。
张伯伯哈哈大笑,轻轻捏了一把他柔嫩的脸颊说,对对对,六岁半已经是大孩子咯!伯伯十年后再来找你,好不好?
师弟没弄明白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十年是多久,更不知道这个十年之约对自己以后的人生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只是傻乎乎地点头说,好。
张伯伯放下他说,好了,你回家去吧。
师弟又鞠一躬,蹦蹦跳跳地走了。
张伯伯对师傅说,您真的没有别的人可以介绍一下了吗?
……其实,有的,可是他不在国内。
谁?
师傅理所当然地报出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的名字。
张伯伯说,他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我可以等!如果他回来了,记得马上通知我!
师傅果然没有辜负张伯伯的期待,在师兄回来的第一时间通知了他,这一通知,直接把师弟想见师兄的愿望又打了水漂。
曲曲折折,兜兜转转,师弟第一次见到师兄的地方,不是英国,也不是法国或者别的什么国家,而是在电影院的大银幕上!
那是一部震惊全世界的电影,当时全国的平均票价是一毛钱一张,这部电影总共卖了1.61亿的票房。
他的师兄迅速变成了全民偶像,他的师兄离他越来越远了。
师弟雀跃欢呼的同时也心情沮丧,以至于接下来去美国的表演都有些无精打采。
所以,在美国真正见到师兄的那一天,他远远的,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个大银幕上的人走近到自己身边,师傅介绍了才在脑子里恍恍惚惚地想到,啊,这就是我想了那么久的那个人啊……
师兄好高啊,自己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师兄的武艺更高,全场的外国人都在叫好……还有,自己好像听到师傅说,师兄要回队里了,这是真的吗?怎么什么声音都离自己这么远了?唯有师兄的一言一行无比清晰。
不止是他,其他的孩子也都是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师兄——那是他们集体的骄傲,集体的目标,集体的师兄!
时年八岁的小师弟再次感到无比沮丧:师兄的武艺自己一辈子都比不上,那么多人都喜欢师兄,师兄却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
师弟沮丧得把平时能吃三块牛排的饭量缩减到了几口,蔫蔫地坐在离师兄很远的位置上悲春伤秋。
你怎么吃这么少呀?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使他如遭电击,抬头一看,师兄居然已经走了过来,还关心自己吃得少不少!?
师弟顿时如同在地狱升入天堂,叉起牛排咬了一大口说,我我我还没吃完呢!
慢慢吃。师兄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师弟举着叉子,叉子上的牛排还滴着黑椒汁,整个人晕乎乎的,像喝了二两白干上了头,接下来一整晚都在傻笑,连做梦都笑醒了。
回国之后,过了没几天,师兄果然回队里了,这是一件全队轰动的事,师傅乐得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不过只准成年的队员喝,那些小的就只能坐在饭桌最后干瞪眼。
喝酒原来是一件这么开心的事,我也要喝!师弟一旦有了某种决定,那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见大家都没注意到自己,悄悄跑到一个平时跟自己很要好的成年师兄后面,叫他在饭桌上拿一杯酒给他尝尝。
一杯下肚,又苦又辣,师弟一张脸全变了型。不过那股冲劲儿倒是深得他心,于是忍不住再来一杯,这回倒喝出点儿厚醇的味道来了;再来一杯,他什么味儿都不记得了,醒来的时候就在自己的床上,小脑袋瓜子疼得堪比上次被剑在上面戳了个窟窿。
他梦游似的下了床,听到远处训练的声音时才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尖叫着跑了出去。
宿醉的下场是训练结束后被罚蛙跳一千米。
跟他一起被罚的是昨晚给他酒喝的师兄。
师兄,昨晚我怎么回去的?被罚反正很无聊,师弟又开始闲不下来地跟师兄聊天。
还能怎么回去?被人背回去的呗!
谁啊?
就是你最最喜欢那个师兄!
师弟惊吓得差点载倒在操场上,什什什什什么?!李师兄!?
没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师傅,我可以再跳一千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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